山一程，水一程，

身向榆關(guān)那畔行。

夜深千帳燈。

風(fēng)一更，雪一更，

聒碎鄉(xiāng)心夢不成，

故園無此夢。

——納蘭性德

你和我在一程又一程的山水中尋覓知己，在一更有一更的風(fēng)雪中祈求團(tuán)聚，不是山高水長就是風(fēng)雪彌漫，至此一生難見。
——城

一

時光劃過手指了無痕跡，握在手中的只有滄桑。抬頭向天，排成人字形的雁陣正在南下，不用45°的仰角就能看到陽光曖昧的眼神，我用手遮臉，想再看一眼西北秋季的太陽，在離開之前！

電話鈴聲大作，隨手接起它。夢夢的聲音不切實(shí)際的響起。

顏，是我，夢夢。就要走了，和你說聲再見。

你去哪里？

梅里雪山山腳下的小村莊，去支教，我想用雪沖洗自己的靈魂。

還會回來嗎？

不知道。離開梅里雪山會去納木錯，然后去貴州山區(qū)，最近幾年不會回來。

為什么要這樣？女孩子長期流浪不好。

沒有為什么，只是覺得這樣就已經(jīng)足夠了，我們需要用時間來祭奠離開的人。

我沉默著沒有再說話。電話里傳來一陣盲音，然后是掛斷的咔嚓聲。許多話都還沒來得及說出口。我明白那些話同離開的城一樣，終老在了西北這個孤寂的秋天，已經(jīng)不需要再說出來了

二

城是我高中的同學(xué)，夢夢是城的青梅竹馬。簡單的關(guān)系看不透的曖昧，三個人的生命里有一段血肉相連的歷史。我們都知道誰最先放下曖昧誰就是勝利者。

城用死亡解開了一個貌似九連環(huán)的結(jié)。從此我和他陰陽兩隔，和夢夢天涯相隔。

高中的日子，簡單清純。長得玉樹臨風(fēng)的城不管怎么看都沒有屬于男孩子的陽剛之氣，反之女孩子的輕靈動人在他的骨子里流淌。白凈的皮膚，靈動的大眼睛，這一切都讓女孩子為他瘋狂。但是很奇怪他不近女色，身邊的女孩子除了夢夢再無二人。我曾笑著問他為什么討厭女孩子粘他，他笑而不答。

為了逃避女孩子，他把笑容給了黑夜，即使這樣，城的冷漠依舊讓女孩子著迷。每次我和他走過校園，都會有女孩子走過來和他搭訕。我笑著戲謔城說，干脆你找一個順眼的答應(yīng)她算了，免得被人糾纏不休。

城冷冷的對我說，如果喜歡你自己找去，我沒有興趣。

我用建議的口氣對他說，那要不找夢夢來？

他干脆地說，不要！

不要？那你要誰�。课乙苫蟮膯査�。

他側(cè)目看了我一眼，然后奸笑著對我說，我要你啊！

我抬手拍拍他的頭，然后狂笑著對他說，對于你！我沒有興趣。

他轉(zhuǎn)身離開，邊走邊輕聲的說，那我等��！等到你有興趣的那一天，今生無望就等來生。

我一直以為那是他的玩笑，沒有在意。

西北的冬天，大雪紛飛，寒氣逼人。大家都穿著厚厚的羽絨衣像球一樣滾進(jìn)教室，只有城穿著羊毛衫加長風(fēng)衣，圍著灰色的圍巾一臉淡漠的踏進(jìn)門來，一米七五的他在男生中是那么的顯眼。

我對城說，城，別這樣裝扮，你會讓所有女孩子為你瘋掉的。

他賊兮兮的說，我想讓你瘋掉。

聽了他的話，我狂笑著噴了他一臉的水。

夢夢來一中找城，城帶她去食堂吃飯，在食堂門口見到了他們，我們坐在一起吃飯。本來我和夢夢不怎么熟悉，可是和她一見如故，天南海北的亂侃。

臨走的時候，夢夢要了我的QQ和手機(jī)號碼，城安靜的坐在我身邊看我為夢夢寫下自己的聯(lián)系方式，他眼底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憂傷。

夢夢走，城牽著她的手送別。我想城是喜歡夢夢的。

高二分科，城選擇了藝術(shù)，他成天背著畫夾來往于各大公園以及人來人往的大街。而我和夢夢都選擇了文科。

城選了藝術(shù)之后，他和我在一起的時間很有限。只是某些晚上他會來找我。每次他來，我們都擠在一張床上聊天，直至不知不覺的睡去。

聯(lián)考前的那些日子，他每晚都來找我，每次來他都不再說話，我們之間變得很沉默。我知道他心里的壓力，他一直想考到中央美院去，所以就任由他沉默不問他怎么了。有時候他會像小孩子一樣鉆進(jìn)我的被子里，靠著我安穩(wěn)的睡到天亮。有一次他在深夜打電話給我，電話通了可是他一句話也不說，手機(jī)里傳來各種車輛的喇叭聲以及夜風(fēng)掃過街道的寂寞聲，我在這邊一直一直叫著他的名字，城！城！……

他一直都不說話，我出去找他，他在步行街的石椅上一臉落寂的坐著，臉上的表情是那樣的無辜，象個孩子。拉他起來，他的手是冰冷的。幫他背著畫夾提著顏料箱回到我的寢室，讓他洗澡睡覺，他倔強(qiáng)的一句話都不說，只是站在床邊一味的沉默著。我忍不住扇了他一個耳光，寒冷的天氣里他的臉上立刻就有了我的手指印。他抬頭看了我一眼，眼里全是淚水，然后一聲不響的上床睡覺。

看著他躺下，然后很快的睡去，心里有一種隱忍的痛。我拿起冷水毛巾幫他敷臉，他裝作睡著了一般不睜眼，淚水洶涌著流下。半夜，幫他敷完臉上床睡覺，剛一躺下，他就轉(zhuǎn)身抱住我，我沒有說話。有時候，我就得看起來高高大大的城是個孩子，一個一直寂寞的在茫茫人海迷了路找不到回家方向的孩子，他沉默的外表下藏著不為人知的痛，即使是我也不能看透。

那一夜，在我伸手抱住他的時候，他爆發(fā)般的放聲大哭，壓抑在哭聲里的是無盡的絕望。我伸手拍拍他的背，他的肌膚冰冷如雪，光滑如絲。

聯(lián)考前一夜，他來找我。那一夜，他在快睡著前突然笑著對我說，顏，幸虧你長得有一米八那么高，要不你還真的沒辦法抱著我睡覺��！他話音剛一落，我就一腳把他踹下了床。他坐在地上狂笑。

我伸出手拉他上床，然后對他說，你想睡覺就閉嘴，不想睡就滾蛋，要不是看你明天要考試緊張我還真的不想要你呢！以前是看你小可憐兮兮的沒有人照顧就要了你睡覺，你怎么就不知道感激呢！小人一樣還說那么多廢話。

他輕笑著安靜的躺下，一會兒就睡去了。

聯(lián)考結(jié)束，城的成績上了美院的線。

我和夢夢為他慶祝，他笑著說還有文化課的考試呢！我們開始一起為高考努力。

高考結(jié)束，城如愿去了中央美院，夢夢去了復(fù)旦，只有我去了西交。

三

城說他要來看我，我想那是句玩笑，畢竟我們就要放假了。

城真的來了。

他還是那樣的清秀，一臉的單純，好似他不食人間煙火，只是眉宇間的那份冷漠與憂傷較高中時候的他多了一份男孩子的陽剛少了一份女孩子的柔美。

我笑著問他，城，在美院你經(jīng)歷了什么風(fēng)花雪月，怎么變得成熟了？

他輕笑著答非所問的說，想你了，來看看你。

不是快要放學(xué)了嗎！怎么不等到放假過來呢？

不想等了。

那寒假還會回來嗎？

不知道。想去海南寫生。

一個人？

如果你愿意前行，那就是兩個人了。

我？我吃驚的問。

有什么不可以嗎？

我拍拍他的肩膀輕聲說，城，你要學(xué)著長大，要習(xí)慣沒有我的日子，我不能一直陪著你。

他沉默著不說話。

那些天，我陪他去了陜西師大、長安大、西北農(nóng)林科技大、秦陵兵馬俑等地方去玩。晚上還是兩個人擠在一張小小的單人床上睡覺，城還是那個高中時的他，睡覺時蜷縮這身體，他的肌膚還是冰冷如雪，睡覺時臉上有天真的微笑。

看著夢中他的表情，我覺得他只是個孩子，一個一直孤單的長不大的，能讓看著他的人心痛的孩子。

送走了城，上網(wǎng)見到了夢夢。告訴她城來過交大，她很久沒有說話，很久以后她又問了一句。齊顏。你真的不明白城嗎？

明白什么？

他的心！

他怎么了？

你真的不明白他嗎？從高中到現(xiàn)在？

怎么了？

算了，沒什么！說完這句話，夢夢下線。我知道我必須結(jié)束一個人的生活了。

四

時間過得很快，轉(zhuǎn)眼間兩年過去，兩年里我除了鋼筋就是水泥，除了水泥就是鋼筋。有時候我就得自己是在蹉跎歲月。

某一天上網(wǎng)，遇到了夢夢。

你在干嘛？我問。

查資料。

哪方面的��？

納蘭性德的《納蘭詞》，很好看，想不想看，我給你發(fā)一首？

好�。〔贿^文學(xué)上我知道的很少，怕自己看不懂。

沒事的，發(fā)一首給你看看。

山一程，水一程，

身向榆關(guān)那畔行。

夜深千帳燈。

風(fēng)一更，雪一更，

聒碎鄉(xiāng)心夢不成，

故園無此夢。

她問我。這首怎么樣�。�

很好，我喜歡的風(fēng)格。

同感，知音難覓啊，呵呵！

她說，十二月，我的生日，來這里吧！來嗎？

我沉默了一會兒說，好的，我來。

十二月，夢夢的生日。我去了她的城市。

當(dāng)我突然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的時候，她一臉的驚喜。送一本《納蘭詞》給她，她笑靨如花。她很開心的帶我去華師大、交大玩，看著與自己校園風(fēng)格迥異的風(fēng)格，心里有種莫名的激動。

和夢夢一起去上課，看她認(rèn)真地做筆記，時不時的寫一些詩詞給我看。填詩填詞不是我的長項，但是我喜歡。和她在一起有一種平淡的安靜，似乎日子這樣一生也可以終了。

臨走之前。她帶我去看了東方明珠，那天天氣不好，有霧。看完東方明珠，她帶我去了黃浦江邊，站在江邊看著遠(yuǎn)處的高樓，夢夢安靜的讓人擔(dān)心。江邊風(fēng)大，她的長發(fā)在風(fēng)中糾纏。我拉過她輕輕的擁抱她，看著江水沉默著。

突然。夢夢說，顏，你知道城的事，是嗎？

什么事？

城愛著你。

我輕輕的松開了她的肩，反問她，你怎么知道的？

她一臉平靜的說，他和我一起長大的，我怎么會不知呢？

我問她，那為什么以前你沒有說過呢？

她轉(zhuǎn)過臉，望著江水輕輕的說，成沒有錯，你也沒有錯，城只是一個寂寞的孩子，從小就得不到忙于商業(yè)的父母的愛，一直沉默著期待著有一天能得到父母的愛護(hù)，可是他沒有等到。后來他遇到了你，你那么仔細(xì)的照顧著他，陪他走過了他最艱難的高考，所以他一直把你當(dāng)作自己的親人，一個沒有人能代替的親人。在他的生命里，你是情人般的親人。知道嗎？他僅僅是個寂寞的孩子，想得到一點(diǎn)點(diǎn)的溫暖而已。

我沉默著沒有說話。

離開，沒有送別。火車上，夢夢發(fā)來一首詩，是《夢江南》

千萬恨，恨及在天涯，

山月不知心里事，

水風(fēng)空落眼前花，

搖曳碧云斜。

梳洗罷，獨(dú)倚望高樓，

過盡千帆皆不是，

斜暉脈脈水悠悠，

斷腸白蘋洲。

寒假，夢夢沒有回家。城只身去了海南。只有我一個人回了我們一起讀書的小城。

再回一中，看著我們一起玩過的地方，一起走過的路，還有以前城背著畫夾寫生的地方。一切都那么的遙遠(yuǎn)，仿佛已經(jīng)遠(yuǎn)去千年。

二月，開學(xué)。

城返回學(xué)校，他曾經(jīng)問我是否愛著夢夢，我點(diǎn)頭后又搖頭。他一臉的凄涼。

有一天，他在遙遠(yuǎn)的北方發(fā)信息問我。顏，如果我是女子，一如夢夢的女子，你會愛我嗎？

我不知道怎么說，心里很痛，一種說不出的悲痛，于是沒有回他的信息。

他打來電話，問的還是一樣的問題，他沉默著不掛電話。我折服。我對他說，城，這個世界沒有脫俗，所以是世俗的，如果來世遇到了沒有世俗的俗世，我會好好的照顧你的。

他說，來看我好嗎？

不來了，見了又能如何呢？城，我們生在俗世，你要學(xué)著長大。

我不管，你要來，我會訂返程的機(jī)票給你的。

再見到城，他容顏依舊，無法抑制的單純在他的臉上閃現(xiàn)，歲月在他的年華里停頓�？粗�他天使般站在我面前，心里覺得寂寞的痛著。

六年時光，六年給了我們什么樣的記憶，然后又給了我們怎么的未來呢！

我和他一起爬長城，然后他帶我去看他常去寫生的地方。

他說，顏，有時候真的希望在這個世間存在著天荒地老，那么多女子喜歡我，可是就是你不能喜歡我，那么多人愛我可是就是我的父母無法愛我，為什么會這樣呢？

城，別傻了，我們都逃不開世俗。

他說，顏，如果可以，我們可以離開這里去國外。

那我們的家人呢？不管嗎？我的父母呢？也不管嗎？

他看著遠(yuǎn)處沒說話，很久后才輕輕的說，好吧！我放了你，但是你要記住我，永遠(yuǎn)的記住我。

晚上，洗澡睡覺，我們兩個人躺在賓館的床上，城還是高中的時候那樣蜷縮著身體睡覺，看著他孩子般寂寞的容顏，我伸手抱住了他，他還是和以前一樣在我身邊安然的睡去�？粗�身邊熟睡的他，我覺得他是我血肉相連的親人，我能感覺到他心里的祈求和絕望，能看到他臉上的寂寞，可是我卻無法給他他想要的溫暖。

離開。登機(jī)前城對我說，顏，以后好好的珍惜夢夢吧！我知道你會選擇她的，她了解你的心。

我低頭無語。

很久沒有城的消息了，打電話，他已關(guān)機(jī)。

某個午后，陽光明媚，我躺在草坪上和幾個朋友看著天空的浮云發(fā)呆，手機(jī)響了。

夢，夢哭說，顏，……，她的話沒有了下文。

我對她說，夢夢，別急，慢慢的說�。�

她說，顏，城走了。他把車開進(jìn)了瀾滄江，在他去梅里雪上的時候。兩天了，尸體還沒找到。

一陣天旋地轉(zhuǎn)，我猛烈的嘔吐起來。

再醒來，我在醫(yī)院。

醫(yī)生說我是一時急火攻心氣血上涌才造成了脾胃出血，沒有什么，好好休息就好了。

出院，我去了美院，看了城生前住的地方，也看了他獲獎的很多作品，順便帶回了一些作紀(jì)念。

某個夜里，我看到城走進(jìn)了我的房間。我問他，你問什么要離開？

他笑而不答。

我說，你不知道我在擔(dān)心你嗎？

他站著不動。

我說，你不知道我多么希望你能快樂的生活嗎？

他笑。

我伸手拉他上床。

冰冷的肌膚，嬰兒般的面容，我用手一寸一寸的摸過。

再細(xì)看，身邊無人。

夢夢來看我，給我?guī)Я撕芏嗨帯Ｋ�說，顏，以后記得好好的吃藥，這樣你就不會再產(chǎn)生幻覺了。離開的時候，她留了兩幅城的畫給我，一幅畫上是我和城站在大海邊。背后有一首詩。

《章臺柳》

章臺柳，章臺柳！昔日青青今在否？

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yīng)攀折他人手。

后面的落款日期是我去上海看夢夢的時間。

還有一幅畫，畫里是我穿著黑色的風(fēng)衣圍著圍巾站在冰天雪地里笑。背后有一首詩�！断嘁姎g》

林花謝了春紅。太忽忽！

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fēng)！

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流！

畫上的日期顯示，作畫的時間是我去北京看他離開的那天�？粗�他的畫，我淚流滿面。這是城走后我第一次流淚。

夢夢說，顏，城在的時候我以為你愛的是我，他走了以后我才明白你愛的人是誰。

她說，顏，請按時吃藥，城希望你快樂的活著。

夢夢不告而別。

城的畫，她留給了我，還有城的日記。畫我裝裱后掛在墻上，但是日記我一直都沒有勇氣打開。

大四畢業(yè)，夢夢去了城想去的地方。我南下去了城喜歡的海島。夢夢南下城離開。我知道我們的歲月在老去。

有時候，在深夜，我還會看到回來的城，他還想少年時候一樣，輕輕的脫下風(fēng)衣，爬上床安然睡去。他的肌膚還是那樣的冰冷如雪，光滑如絲。偶爾，我會夢到他，他一直一直都對我說，顏，請記得我，永遠(yuǎn)！他還會說。顏，照顧好夢夢，讓她在我離開后陪你。